如果有來世,你會想變成什麼呢?
是那沒有固定姿態的雲,還是能夠四處飄蕩遷徙的葉子?
「它可能是水蒸氣,可能變成雨,可能變成海,可能變成河,變化無窮。我想要去很多地方,不受任何限制。」「自由的葉子,可以到處飄、到處看看。」林鈺婷與葉穎不僅同樣入圍第35屆金曲獎最佳客語歌手與專輯獎,對此的回答還意外相似。採訪當下葉穎位於峇里島,即使雙方身處兩地,仍能感受到兩人自然飄逸、渴望自由的頻率相互共振,霎時陷入如詩一般美好的境地。
墜入時間長河找尋方向
「我其實一直很好奇關於生命的答案,死後要去哪裡⋯⋯」
從超然靈性角度看待人間世事的《生滅》,至深入內心情緒《活得像自己的名字》,到最新作品回歸根源的《遷徙》探究我們究竟從何而來?葉穎目前相信:「生命或許不是一個斷裂的存在,只是它用了不同的形式延續下去。」歷經阿婆的離世,她將滿載的思念寄託〈紙鷂〉,本次葉穎亦初嘗以最親切、那個她曾經與阿婆溝通的客語來創作整張專輯,每一首歌,或許都是纏繞著血脈的靈魂碎片,在遷徙的路途,隨著母語的聲音,找回自己。
以土黃、墨綠、昏黑的大地色為《遷徙》披上家的衣裳;轉動著封面上的人生羅盤,跟隨〈魚鳥〉的寓言故事,開啟遷徙的旅程;以客語寫滿心情的歌詞本,則悄悄收進旅程末的信封,葉穎透露,她其實為《遷徙》下了一個副標題「A Love Letter Between Family and Universe」,因為這張專輯是送給家人和宇宙的情書,收錄了滿滿的愛,而這行字就像那些我們說不出口的愛,深刻又隱密地烙印於內頁的一片純白,「在邊聽的時候,也是尋找自己生而為人在這個宇宙的定位,所以封面的羅盤其實就是在轉出各種關於人生的關鍵字,背後有著密密麻麻的詞彙,看看此刻的你會轉出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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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遷徙》入圍第66屆葛萊美最佳唱片包裝。
《羊尾仔看詩》,或許就是宇宙給予林鈺婷的人生方向與救贖。2022年底,她的阿公、阿婆相繼離世,「只相隔約41天。」林鈺婷緩緩地說:「我小時候就是由阿公、阿婆帶大的,可說是如同我的再生父母,但他們就這樣離開了⋯⋯有時天氣變冷,我想打電話回去,問他們吃飽了沒、有沒有穿暖一點?然後我才驚覺,他們其實已經離開了,有時候真的會忘記,感覺好不真實。」雖然她輕聲訴說著人生中最黑暗的時期,但背後的傷痛可想而知,而新專輯的製作,給予了她力量與慰藉。《羊尾仔看詩》選用客家醫生詩人曾貴海的作品,這些詩句像是烏雲中的一道溫暖光芒,穿透了她的悲傷,似乎也為自己的靈魂找到了安放之處。
▲ 山狗大後生樂團曾獲金曲獎最佳客語專輯獎,金曲35亦入圍同獎項。由左至右分別為:貝斯手許巽舜、鍵盤手劉道文、主唱兼風琴手林鈺婷、創辦人兼吉他手顏志文與鼓手林冠良。(圖片來源:山狗大後生樂團 Facebook)
「時間空海个一某一點/存在二千二百年/那點時空紀錄著/二千一百年已經死了/包括我/同我所愛个人/所有死了个生命/全沒計較/只有人類/毋甘願放手離開世間」
「這段話好像在不斷跟我說,『沒有關係,生命會過去,但不代表它不存在』我就覺得深受安慰。」〈時間个身影〉更讓林鈺婷深刻感受到生命的廣闊,並告訴自己也許放開心胸、專注當下,也是一個選擇,「我知道我可以盼望以後離開這個世界,會到一個美好的地方,也許我跟我阿公、阿婆可以再見面。」但她也坦言,生而為人,在情感上還是很難抽離,「真的很難,有時候一個人的時候還是會很想哭。就是因為我很愛他們,所以我無法釋懷。」
透過音樂與詩作,她汲取著源源不絕的力量,轉化成療癒人心的歌聲,撫平著擁有同樣傷痕的人們,「其實這些經歷都是很美好的,它並沒有被抹去,只是隨著時間推進我們一直往前走,但這些曾經的存在,已經深刻在我的記憶與生命裡。」
回頭望去,也許我們都僅是宇宙間的滄海一粟,徜徉在這世事無常的人間。
回到土地的懷抱
〈羊尾仔看詩〉散發著淡淡的恬靜,但卻帶有一絲揮之不去的惆悵感、〈假使美濃會起水庫〉字裡行間充滿著憤慨、〈車過歸來〉滿懷著思念與期待⋯⋯在詩人已有既定情緒基礎下,山狗大後生樂團如何將這些詩作轉化為自己的作品呢?
林鈺婷說,詩作本身已經蘊含強烈的故事性,他們要做的,就是用音樂說故事,「如果可以把它變成詩歌傳唱的話,能讓更多人看到曾醫師對家鄉、土地,以及生命的一些很有智慧的詮釋。」編曲由山狗大後生樂團的顏志文與劉道文負責,為詩作再灑上豐富而多樣光澤,就如封面的那抹彩虹,亦呼應專輯名「羊尾仔」,「羊尾仔翻成中文是蜻蜓的意思,有著複眼的蜻蜓,在看這個世界時,和人類是不一樣的。每一個人,所看到的色澤也不盡相同。我們的設計概念是,讓大家去感受自己所看到不同的色彩,透過不同的角度去探索,如同蜻蜓看詩。」
▲〈臨暗个樹林〉收錄曾貴海醫師的朗讀詩作的聲音,引領聽者進入作品的情境之餘,也表達對他的感謝。
而這般色彩斑斕的世界,也藏在葉穎的作品中。從弦樂磅礡的〈遷〉講述這場遷徙的意義:希望以宏觀的角度,訴說歷史、族群的故事,隨著歌曲行進一層一層深入自我,「我想起自己要什麼。」隨著〈幻之光〉最後一句話語落下,將我們從一望無際的雲煙縹緲引導至一片沙漠,來到寓言故事〈魚鳥〉的中繼站,開始思索什麼是生?什麼是死?什麼是停滯?什麼是延續?進而潛入深層的內心,真正地「回家」──不僅是成長的家,更是回到靈魂的家、宇宙的家,回到大地之母的懷抱。
▲ 葉穎:「專輯裡很多角色都是重要的女性,像〈借問〉是在描述一種開天闢地的時期,關於這個世界有很多茫然與未知,以及對古往今來的好奇。而大地之母的角色,直覺就聯想到思容姐。」
葉穎坦言,用客語創作和過去製作專輯時並無太大差異,「我不會特別分『客家的音樂』或是『華語的音樂』要做成什麼模樣,更重要的是『我想要表達的』是什麼樣子。」傳統與當代的平衡一直是最難的,兩派之間也是爭論不休。葉穎緩緩地說:「作為跨越傳統和當代的人來說,我很想要傳達的就是我們也曾生活在某一種傳統當中,傳統和現代並不會完全割裂。」
除了語言外,葉穎也在《遷徙》中,加入了北極因紐特人的吟唱、南美洲的笛聲、峇里島的甘美朗音樂等來自世界各地的聲響。Fusion 一詞瞬間迸現腦海,它不僅反映在器樂和曲風上,更是文化與精神層面融合的體現。「所有的事物,如果都可以超越這些限制的話,那它就真的會回到最純粹的狀態。」她堅定地點了點頭,「我是這麼相信的。」
▲ 葉穎在客語歌詞的部分下了很大的功夫,常常到臺中和客家作家葉國居一同討論歌詞,為客語歌詞增添不一樣的美感。(圖片來源:@wmf_at_taiwan/葉穎 Instagram)
連結與生俱來的力量
同樣身為客家女性,林鈺婷和葉穎坦言,她們都在上個世代看到了客家女性所面臨的種種壓力和責任。「客家人是一個宗族關係非常強韌的族群,在這樣的大環境下,女生肩上背負著整個宗族的期待,或也可說是壓力。」林鈺婷分享,對她來說,能夠展現更多自我與想法的新一代,則肩負著不同的責任,「客家就刻畫在我的 DNA 中,所以希望能傳承客家文化。音樂,是一個載體,我透過唱歌、寫歌表達。如果我們現在不做,下一代可能就沒有機會接觸這些文化。我們山狗大後生樂團應該會一直做下去,因為語言消失不見,會是非常可惜的一件事。」
▲ 林鈺婷:「一直到現在,還有很多人問我『妳為什麼要做客家音樂?』我們當然也有很多機會接觸各種跨界音樂,但對我來說,並不是『為什麼只做客家音樂』,而是我發現它讓我覺得很親近,語言就是我們的特色。」(圖片來源:林鈺婷 Instagram)
葉穎則認為,過去女性大多有這些特質和陰性力量,不過這樣的特質在客家族群被放得更大,「我也深受這種母性的愛影響。」葉穎臉上浮現幸福的笑容,「因為是由阿婆帶大,小時候的自己總覺得,阿婆有著一切事物的答案,是我的宇宙與很重要的精神寄託。」葉穎透露,這正是《遷徙》中許多歌曲以女性角色出發的原因,「包括〈魚鳥〉,其實魚鳥在跟老虎講話時,都是說『我媽媽說』就在暗示這一點。這不僅是獻給阿婆,也是獻給大地之母。」
牽起傳統與現代、遼闊天地與自我覺察、遷徙與回家,「『遷徙』這兩個字聽起來是移動,但同時也是尋找。在這過程中,你會發現,你找到了更多的自己——你也回到各種意義上的家了。」
▲〈小馬〉中唱道:「兩個人相愛,相愛/無法放下的感情/滿出來/互相傷害,傷害/這不是我的本意,是不曉得怎麼說明白」令人聯想起電影《淑女鳥》中的母女隱晦矛盾的愛。
此刻,人生羅盤又開始轉動,它寫著 soul、light、oneness 與 home,眼神瞥見一隻蜻蜓飛往時間長河,一抹彩虹掠過,折射著解放陰性力量的自由光芒。
撰文:Yuki Liu 劉韋琪
攝影:猫形影像製作 Neko Production
圖片提供:山狗大後生樂團、林鈺婷、葉穎、@wmf_at_taiwan
場地提供:北流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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