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遠不會忘記他來試唱那一幕。」
說這話時,小他兩屆的吉他社學弟已經過世25年了,而此刻穿著螢光粉帽T 的老少年繼續倒轉記憶回到36年前。「那時候我快畢業了,要徵樂團主唱,他就頂著一頭西瓜皮跑來。我說我們是搖滾樂團耶!『我知道啊!』『那你會唱什麼歌?』『我會唱〈Desert Moon〉。』『好,我幫你彈。』」學長拿起吉他彈了自己的 key,學弟立刻說要升 key。那天是陳子鴻和張雨生此生第一次合作,「彈完之後,我有30年都沒有在台上唱過歌。那首歌詞裡提到的 dreamer 也很符合我們這些人。」
▲ 陳子鴻與張雨生在政大吉他社期間練團合影。(翻攝自陳子鴻臉書)
明星推手金旋獎,寫一首歌讓張雨生比賽
要聊音樂社團和校園比賽,有吉他大社和金旋獎的政大幫可以牽起手來圍繞四維堂說上一千零一夜,這個隊伍會有陳子鴻、張雨生、何方、陶晶瑩、陳珊妮、陳綺貞、蘇打綠(魚丁糸)、茄子蛋阿斌、老王樂隊、陳嫻靜、鶴 The Crane、wannasleep……他們個個懷抱創作利器,寶劍一出鞘,指南山下的音符隨即爆跳燦亮的火星子,沿著景美河畔一路閃爍,直至蔓延整個流行樂壇。
音樂夢可以做得狂狷,但政大幫的初衷純粹至極。跟老王樂隊一見面,陳子鴻先是寒暄彼此上次見面的場景,又邀請相差28屆的學弟團到他蓋的練團室玩。就像魔法學院裡的頑皮校長,他手中握有一個廠牌、一間學校、兩支女團,但還是比不上抱著吉他時的單純快樂。隨手拿起一把 Eric Clapton 限量簽名琴和老王樂隊分享,愛撥弦的男孩們眼中盡綻光芒。
▲ 陳子鴻在日本買的二手馬丁吉他 Eric Clapton 簽名琴,限量55把,編號第47,同型號的琴他還擁有好幾把。
「我是政大社會系、1983年入學的,後來又回去念 EMBA。政大真的很奇怪,沒有音樂系,可是音樂人才輩出、風氣很盛。」陳子鴻認同潔民說的陰雨綿綿,固然山區文組多的大學生容易多愁善感,但最重要的推手非政大金旋獎莫屬。金旋獎在1980年初創立時定位為民歌比賽,而後有創作組,不是那種「有氣質」的調調才燃起陳子鴻的興趣。彼時他的團員大多入伍了,於是他寫了一首帶批判意味的搖滾歌曲,讓張雨生的團上戰場。
「我們都知道嘛,如果一首歌寫得還好,可是唱得很好,那歌就會加很多分。」子鴻老師這一謙稱,老王樂隊個個變搖頭娃娃,說對或不對都不是。在硬搖滾與金屬搖滾風起雲湧的八零年代,他們最早翻玩 Black Sabbath、Guns N’ Roses、Bon Jovi,在嗓音高亢清亮的「小寶」加入吉他社後,因為什麼 key 都能唱,一夥人越玩越 Metal。
也是那次抱回金旋獎盃,讓陳子鴻發現原來寫歌可以賺錢,於是一頭栽進音樂產業。為了靠音樂謀生,他在憲兵司令部軍樂隊時,假日去兼差吹西索米(負責薩克斯風),也去民歌餐廳唱歌、piano bar 彈琴,後來的故事我們都知道了,他磨成華語樂壇的王牌製作人,而始終銘記在心的是:「我是政大金旋獎出身,所以只要人在台灣,比賽那一天我都會去當評審。」
金韶、金旋雙冠,老王樂隊連自己都很意外
老王樂隊有三名政大團員,潔民和會元同是社會系,立長是經濟系,他們說因為搭上金旋獎這班快車,創作曲〈我還年輕我還年輕〉成為第34屆政大金旋主題曲,加上在網路上被病毒式擴散,所以一度取得代表性。立長回憶自己大一那年只要報創作組就可以上台,一屆會有250組人馬輪流 setting,場面十分忙亂,後來改成上傳 demo 就方便許多,也反映出科技的進步。「第一年我們很克難,在練團室中間找個好聽的位置放錄音筆,所以沒有進;第二年換了更好的錄音筆,錄了兩軌,就進了。」「那代表創作也有進步吧?」子鴻學長跟同樣愛留西瓜皮的冷面笑匠眼神確認過,立長緩緩點頭。
▲ 老王樂隊 EP 《黃色的房子映照清晨的天空》幾乎都是用這把 Gibson J-45 錄,立長表示它的音色很經典,錄音時喜歡配不同的琴豐富聲音層次,而帶來採訪是因為過年後都沒有把它從琴袋裡拿出來。
老王樂隊可說是應校園比賽而生的代表,2015年春,立長到處招兵買馬,先是在簡單生活節邀約巧遇的偉碩,又經由竹苗會朋友引介,到宿舍敲了會元的門,而潔民則是他吉他社的學長。貝斯手潔民說他是在行政大樓旁等公車時認識吉他社的,後來也當上幹部。政大人的吉他聖地不在社辦,而是行大的穿廊,大家會浪漫地坐在窗台上遠眺操場與山景彈唱,清風拂髮、餘音繞梁,一派賞心樂事。
古典樂科班出身,讀台北市立師範專科學校的佳瑩沒想過自己有天會加入搖滾樂團。原來她的學姐是老王樂隊前任大提琴手,因為在 X.Y 表現太亮眼了,學姐出國進修之前特別把她托付給老王。參戰淡江金韶獎時,佳瑩和 X.Y 同組,和老王樂隊是對手,卻最激賞他們的表現。「〈穩定生活多美好 三年五年高普考〉實在太特別了!雖然木吉他的音和鼓的拍點都不準,表演得算很糟,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很吸引人,蔡巽洋(現為 Cicada 吉他手)也說這團很酷!」偉碩哀怨地解釋音不準是因為琴受潮,當時他讀台灣海洋大學,基隆的濕氣壞了他的木吉他,「沒救了。」所以當老王樂隊被唱名為冠軍時,連他們自己都訝異不已。那晚他們拿三千塊獎金包兩台計程車回政大,長途漫漫,慶功額度直接花光。
繼續挺進金旋獎,擔任評審的陳子鴻初會老王樂隊。資深學長笑著說,每次他揪人去唱 KTV 會用點歌測試年齡感,看對方是唱了張清芳的〈我還年輕〉,還是老王樂隊的〈我還年輕 我還年輕〉。「我每年都很期待在金旋獎會有什麼新發現,那時候對老王樂隊印象最深的就是:怎麼有一個蒙古人?」(全場笑)偉碩其實是台中人。
玩樂團的都很中二,享受荒謬處變不驚
是 rocker 總該留一次長髮,陳子鴻也不例外。「我以前也是留長頭髮、穿皮衣,不念書,整天不是辦演唱會、打橄欖球,要不然就打架,還在政大校園騎越野車,常常騎太快被校警攔下來,反正就問題學生嘛,然後長大就變傑出校友。」他的「YEAH」樂團是這樣成軍的,當時叛逆青年在來來冰店吃冰,一個漢子衝著他走進來直呼名號,「陳子鴻!我說怎樣?心想要打架嗎?他說『我叫阿福,我是打鼓的,聽說你會彈吉他?』我說對啊,他說『我們來組個團。』」
從團名也反映出這幫少年的嗨咖性格,「以前我們玩團的都滿幼稚的,每次在學校碰面就 YEAH!到社團也 YEAH!有次去世新表演,快上台時主持人跑進後台問:誒!政大的,你們團名叫什麼?『我們沒有團名,YEAH!』上台時就被介紹成 YEAH!合唱團。」老王樂隊的團名也很隨興、好記,因第一年參加金旋獎被刷掉的歌曲歌詞中有提到「隔壁老王」意象,所以擷取作為「響噹噹」的名號。
練團最期待的事是什麼?「練完。」立長秒答,偉碩則視練團為「來玩囉!」眾人接著充滿共鳴地回憶小空間裡的音量大戰,鼓的巨浪一旦掀起,所有聲音頃刻被淹沒,於是大家更努力地把音箱轉大,立長還試圖把 vocal 的線插進電吉他音箱。今年準備「我期待張雨生演唱會致敬25」演出,陳子鴻的鼓手跟吉他手也驚嘆現在練團有耳機可以戴,裡頭放 click,還有 band leader 數1、2、3、4。
一般鼓手練團只要帶鼓棒就好,羨慕別人都有傢俬可以帶的會元會堅持扛他的 DW 5000 雙踏,提著快十公斤的裝備出門練團,他甘之如飴,稱有雙踏是很值得驕傲的事情。「高中時技術不好,只知道我要買雙踏!選歌越走越 emo 和 metal,打得越快、越累、越過癮,每次練完都很像剛跑完操場。」
練團有火花,也常真的發生祝融駕到。老王樂隊赴第一屆政大音樂節表演時,因為操場太熱,音箱就燒掉了。陶晶瑩從當吉他社社長至今都難以置信:「怎麼只有我上台的時候有乾冰?」一次是四維堂的布簾飛到燈光起火,一次是到四維堂錄《大學生了沒》,來賓陳子鴻在旁邊吃便當,眼見陶子吹頭髮時又走火了,讓他忍不住揶揄:「妳真的是屎耶!不把四維堂燒掉妳不甘心是不是?」
潔民最難忘的樂器事故發生在到高雄水星酒館辦小巡演,偉碩的電吉他音箱失聲時,只要大手一拍就會恢復正常,最後他靠著拍擊渡過一日雙場。神經大條的佳瑩連弓都會忘了帶,那次還是巡演天津,團員聞訊都很 peace,比讚介紹她去附近的樂器街逛逛,後來買了一支80塊的弓應急。「拉完可以丟下台,跟 pick 一樣。」立長用手指彈了一個空氣拋物線。
玩音樂最重要的是相遇,不是勝負或成名
會元是第31屆金旋獎的工作人員,負責拍攝影片。他認為上了這個舞台就一定會被看見,無論有沒有紅,最重要的是多認識人。他們都愛從觀摩創作組了解趨勢,而精彩度也像參加音樂節,偉碩妙喻那種驚喜感如同對刮刮樂,「你可能從來沒有想過音樂可以這樣安排。」當過高中吉他社社長,他也主張進社團主要是去交朋友,「大部分人進吉他社是湊團員,組好樂團之後就離開了,哈哈哈哈。」
潔民國中開始學貝斯,高中自學吉他,加入政大吉他社也是為了玩團,所汲取的養分在無形中滋潤未來的音樂道路。「學長姐甚至會坐在台下驗歌,其中一個現在是《吹音樂》主編,我還因為雙吉他彈得不好,被阿哼砍過歌。」在眾人揶揄貝斯手容易被忽略時,他瀟灑地擺手:「沒有關係!我雖然是貝斯手,但我是我們當屆吉他彈最好的!」兼擅兩者,他認為編曲很方便,懂得透過低音的邏輯改變和弦的色彩,對轉位與和弦也會更敏感。
「我們貝斯手羅致政現在是立委,吉他手姚金祥之前是駐瑞典代表處大使,現在是外交部歐洲司司長。這就是念好學校的好處,同學都很有創造性。」話鋒一轉,社辦風景也令陳子鴻難忘,「當時吉他社跟現代舞社同一間社辦,她們女同學都好漂亮,身材好好。」
持續挑戰不可能,永遠不安於現況
老王樂隊的編曲在悠揚中埋有前仆後繼的實驗性,危險平衡恰似遊樂園的海盜船,這也許得歸功偉碩熱愛拉著團員一起挑戰不可能,偉碩靦腆地說:「我很喜歡做自己不擅長的事情,習慣讓自己處於什麼都做不好的狀態。」他以《清明上河圖》為喻,希望同一個時間內,大家都有事情做,讓樂器表現所有的可能性。潔民:「他很喜歡對我們許願,譬如在〈補習班的門口高掛我的黑白照片〉前奏寫了一段音階跨度很大的大提琴旋律,大家氣得大喊不可能!佳瑩回去還是乖乖地反覆練習。」
永遠不安於現況,陳子鴻對自己的表演也從未真正滿意過,都想著哪裡還可以更好。當代科技讓音樂創作者如虎添翼,但他也慶幸自己在美好的80年代長大,「因為你只要專心做好一件事情就可以了。」多年來開廠牌、當評審、執教鞭,他的用意都是為了培養新人,聚集更豐富的資源與經驗給後進。他推崇台灣的創作樂團大有可為,當市場越分散、消費者越主動,音樂人的獨特性也就越重要,這也是1500聲量音創學院開設詞曲班、編曲班,並致力培育職業樂手的用意。
YEAH 上一次表演是1993年,他們回四維堂幹完一場酣暢淋漓的 Metal,之後大家又分頭各自奔波,未料幾年後張雨生出車禍,永遠無法實現「再一次」的約定。30年後在「我期待張雨生演唱會致敬25」重新聚首,搖滾憤青都變阿伯了,手感略顯生疏,但熱情依舊,活脫脫是 Mr.Children 的〈くるみ〉MV 翻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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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很單純的人。」
沒有神化,陳子鴻中肯地談張雨生:「一開始他的音樂能力並沒有那麼好,吉他也彈得不怎樣,是後來當歌星出唱片紅了,才積極補強音樂能力,這很難得,只有真正熱愛音樂才會這樣做。」他頓了半晌,彷彿是等腦海中大批 dreamer 如流星雨劃過,「回到初衷就是很喜歡音樂,是音樂讓我們凝聚在一起,所以感情才會這麼好。」
在呼吸音樂中感覺彼此的存在,這是政大幫的故事,也是大家的。
▲ 陳子鴻為知名製作人、詞曲創作者,1999年創立唱片廠牌「喜歡音樂」,曾任女團 AKB48 Team TP 營運總經理,現任1500聲量音創學院校長,並任教於師大流行音樂產業碩士班。圖為他大學時在政大校園騎越野車,潔民表示如果穿梭回80年代,他第一件事要在政大騎機車,因為現在是禁令。(翻攝自陳子鴻臉書)
撰文:蔡舒湉 Lala
攝影:蘑菇
照片協力:陳子鴻
場地提供:1500聲量音創學院
本文節錄於《樂手巢雜誌》Vol.17 主題企劃 -「誒!練團囉!重返社辦入口:音樂人青春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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