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月11日，「聲波薩滿─立方論壇音樂祭」的最後一場，來到長年辦理各種跨領域展演的牯嶺街小劇場——這一座已逾大半世紀的歷史建築，從警局衙署到展演空間，見證了台北城市地景的變遷與表演藝術的發展。正因為牯嶺街小劇場長期作為前衛與實驗性的展演場域，本場論壇音樂祭在此發生的節目，幾乎錨定於演說與演唱、詩與歌之間，帶領觀眾遊走在各種界限之間的曖昧與模糊地帶，穿梭在真實與虛構的形式與想像之際。一樓的實驗劇場以及二樓藝文空間場內架設的電子螢幕，都會相互現場直播節目實況，以照應無法順利擠入展演空間現場的觀眾，都能有機會同步收看節目的進行。雖然建築體本身的空間無法容納下太多的人，但也恰因為座席的集中，讓表演者和觀眾都能以一種備感親密的氛圍，直接感應到能量滿點的表演。
▲ 「立方論壇音樂祭─聲波薩滿」活動現場，2022.12.11，場地：牯嶺街小劇場，版權所有：立方計劃空間，攝影師：陳佩芸。
一日限定的空間設計中，從建築體側面通往二樓的梯道、再進入後陽台的開放式餐飲休憩區，「豬腳跳舞」（DEKA DANCE）以回收廢棄素材，因應現場空間重新組構出獨到的戶外空間裝置。看似明快輕盈的線條、量體和幾何式的構成，實則偷渡了人類文明社會對環境的消費與資源的濫用行為；此一視覺性的空間展陳，也為今日來到牯嶺街小劇場的觀眾，首先感應到「聲波薩滿」在超脫聲音以外的視覺應用所做出的第一個起手式，同時帶來了回收材料和環境批判的「論壇性」對話用意。至於原本位處三樓的排練場空間，也在這一天變身為超級 chill 的休憩廳。由「走路草農╱藝團」設計打造出的奇幻樂園「鶯鶯飛飛藍溪苔菁」，是延續先前「噥噥時間交換所」關於物件、食物與聲音如何再現成長歷程的過去與現在，本次再度邀請團員之一的劉星佑母親李淑枝擔任黑膠唱片 DJ，放送一首首黃鶯鶯、鳳飛飛、劉藍溪與崔苔菁的金曲。經典懷舊與當代技術的場景融合，搭配獻給到訪民眾的一碗碗熱雞湯，聽出耳油的同時也暖出了心田。
▲「立方論壇音樂祭─聲波薩滿」豬腳跳舞空間設計，2022.12.11，場地：牯嶺街小劇場，版權所有：立方計劃空間，攝影師：陳佩芸。
▲「立方論壇音樂祭─聲波薩滿」走路草農空間設計，2022.12.11，場地：牯嶺街小劇場，版權所有：立方計劃空間，攝影師：陳佩芸。
本場第一組節目由藝術家張紋瑄化身為成功學講師 Victoria Chang 開場，透過「講述表演」（lecture performance）、現場互動、直播媒介、錄像與裝置等形式，帶來發展中並持續優化的作品《成功學講師講解姿勢如何帶給觀眾不同感受！｜人生裝備秀｜Victoria Chang Foundation》。一開始，她帶領觀眾進行一場 SIAS（Social Interaction Anxiety Scale）的社交恐懼調查小測驗，透過多道提問來了解大家對於自身在日常社交生活中與他人接觸的安全距離與主動性。隨後的講演裡，張紋瑄在藝術家主體與她所建構出反差人設的扮演之間，攜同一系列冷戰脈絡與亞洲四小龍國家領導人的演說姿態與手勢，逐步分析溝通和權力的肢體和視覺化應用，拆解又重構非語言性的「造勢術」。
▲ 「立方論壇音樂祭─聲波薩滿」張紋瑄演出，2022.12.11，場地：牯嶺街小劇場，版權所有：立方計劃空間，攝影師：陳佩芸。
緊接著迎來的，是近年來有著許多跨領域合作的著名台灣實驗民謠樂團「落差草原WWWW」，在這次論壇音樂祭中，帶來多首標誌性作品，如〈渡〉、〈黑夢〉、〈灰色的人〉等。以「音景寫生」為題旨的演出節目裡，他們延續著樂團長期轉化人類文明與自然環境、台灣傳統民謠和南島古調韻律等各種文本，模擬自然聲響的空間感作為音樂基底，演釋出別具一格的亞熱帶海島聲響民謠。在時而喃喃的低語言說、時而高亢的狂放吶喊，觀眾沉浸在既迷幻又神祕的吟唱聲與樂聲之中，輕盈的音符和敲擊的重拍也瀰漫著整個實驗劇場。
▲ 「立方論壇音樂祭─聲波薩滿」落差草原WWWW演出，2022.12.11，場地：牯嶺街小劇場，版權所有：立方計劃空間，攝影師：陳佩芸。
2019年成團的「987命運工程」，由藝術家兼科學從業人員李姿玲與吳柏旻兩位核心成員組成，在本次論壇中為地球人民帶來了一次跨星際的外交對談。他們很榮幸邀請到克林貢人（Klingons）代表 qulreS 先生——這一位來自《星際爭霸戰》（Star Trek）的好戰外星族人——來到牯嶺街小劇場分享他對造訪地球的各種奇思異想。在地球人代表李姿玲的訪問下，這一位愛吃會打架的食物、額頭至頭頂有著引人注目骨突的外星貴賓，漫談了許多令他感到疑惑、不可思議的台灣經驗，以及質問有關台灣與國際局勢如何應對當前的戰爭情勢。好在平行宇宙的另一端，其實也與在地球的我們有著相去不遠的生活經驗，其中如喜好的經典金曲〈波米希亞狂想曲〉（Bohemian Rhapsody）等。現場觀眾無不對這一位貴賓感到愕然，卻又被聽不懂又詭異的克林貢語言給逗樂。詼諧幽默調性的背後，實則暗藏對於物種學科、跨文化與差異政治的指涉，使得過程中的「論壇性」不言而喻。
▲ 「立方論壇音樂祭─聲波薩滿」987命運工程演出，2022.12.11，場地：牯嶺街小劇場，版權所有：立方計劃空間，攝影師：陳佩芸。
回到實驗劇場，旅居台灣多年的馬來西亞藝術家區秀詒，夥同陳侑汝、「工夫沸騰／四二零赫茲標準局」，一同帶來結合身體表演、聲響、影像現場行為的《如何變成一隻鬼》。開場，區秀詒對著麥克風唸出馬來西亞傳說中一百種鬼的名字，爾後在不停反覆的殘響回音中，一系列的幽靈光影重構了屬於當代的「phantasmagoria」。派發給觀眾人手一台的小型收音機，頻率中放送著來自另一時空的話語，訴說著牯嶺街曾經發生的命案，以及如何成為鬼的經過。場中的投影不只是檔案影像，也包含現場生產的浮光幻影，彷彿召喚著既遠又近的鬼魅與幽靈；只是這些不可見之物，暗藏於牆上的倒影、影像中的歷史、敘事中的記憶、聲響中的媒介與技術等，顯得格外鬼影幢幢。
▲ 「立方論壇音樂祭─聲波薩滿」區秀詒演出，2022.12.11，場地：牯嶺街小劇場，版權所有：立方計劃空間，攝影師：陳佩芸。
觀眾們再度湧入二樓藝文空間，準備聆聽來自韓國女子雙人組 HAEPAARY 的現場演出。由自小學習韓國傳統音樂訓練的崔惠媛（Choi Hyewon）和朴玟姬（Park Minhee）所組成的這支另類樂隊，擅長將韓國宮廷儀式祭樂融合當代電音，並打破傳統上原本僅限男性可演唱的傳統聲樂類型，超越了性別與時代，並以當代聲響與演奏技法重新加以詮釋。富含儀式感的開場以後，兩人各自以人聲、拍板、電音、打擊樂器，帶來一首首又莊嚴又古典、卻也令人驚艷又洗腦的曲目。生猛有力的鼓點加上主唱那穿透性十足的百變嗓音，能量爆發得讓全場站立的觀眾們，無不紛紛跟著節奏點頭、搖擺。
▲ 「立方論壇音樂祭─聲波薩滿」HAEPAARY演出，2022.12.11，場地：牯嶺街小劇場，版權所有：立方計劃空間，攝影師：陳佩芸。
繼論壇音樂祭第一天演出的實驗聲響與唱盤藝術家 DJ Sniff（水田拓郎），在本場次裡帶來了他的講座「平行痕跡」。在長達一小時之中，他分享了近年來如何思考以黑膠唱片作為創作媒介，其在物質性、技術性、概念性上的聲響藝術實踐，以及疫情前後的創作軌跡。從數年前在台南「聽說Studio」駐村時踏訪了多位老唱盤收藏家，到2020年受立方計劃空間委託在台北當代藝術館（MoCA Taipei）的策展《液態之愛》（Liquid Love）中製作的作品〈啜飲流淌的愛之泉〉（Drinking from the Spring of Liquid Love）等。2022年推出的單面黑膠唱片作品《平行的玉音軌》（Parallel Traces of the Jewel Voice），是以1945年8月15日由日本天皇宣布「終戰詔書」的「玉音放送」廣播為主題，其中他對於 NHK 的錄音工程師，將分段錄在兩張唱片裡、並在播放時順利切換的動作，視為一種「DJ 行為」。出於對歷史記憶與亞洲戰爭的探究，DJ Sniff 重構兩條音軌，以其作為音源在唱片上刻錄了兩條平行的溝槽（在電子音檔裡則是以左右兩聲道來呈現），分別裝載了日本與台灣兩地的差異時空、發言者與接收者的異樣感知。完成這一高度概念性創作計畫的同時，也承載他對過去歷史與跨地域的崇敬之心。
▲ 「立方論壇音樂祭─聲波薩滿」DJ Sniff 講座，2022.12.11，場地：牯嶺街小劇場，版權所有：立方計劃空間，攝影師：陳佩芸。
同樣有關聲響的技術性與物質性輸出，緊接著的是台灣低音聲響、雷鬼音響系統界的第一把交椅「福耳摩沙音響系統」（Formosa Soundsystem），其計畫主持人蔡宗錡（阿錡）為觀眾分享創造這一套音響的心路歷程。從2014年參加了歐洲最大型的音響音樂祭 Outlook Festival 後，他開始著手鑽研雷鬼音響系統，最終在2019年與負責音響工程知識的阿翔以及木工師傅阿水，合力打造出台灣第一座針對雷鬼、嘻哈、Dub、Bass 系列音樂設計而手工自製的雷鬼音響系統。在歷經疫情前後的三年內，他們不斷增加音響數量、優化並升級硬體，逐步邁向更驚人的音量和聲響品質。此外，他也特別提及有關音響和喇叭的技術原理，如何創造出更具身體感的振幅，好讓集體群眾都能共享民主化的聆聽體驗。
▲ 「立方論壇音樂祭─聲波薩滿」福耳摩沙音響系統講座，2022.12.11，場地：牯嶺街小劇場，版權所有：立方計劃空間，攝影師：陳佩芸。
近年來橫跨劇場、舞蹈、電影與當代藝術的王榆鈞，以其結合詩、文學與音樂的歌聲，在實驗劇場帶來震懾人心的精湛演出。追溯她與牯嶺街小劇場的緣分，曾經在2008年在《漢字寓言：未來系青年觀點報告》中演出了獨角戲〈凹〉，也陸續參與一些在這裡演出的現場音樂設計，今次她以「冬夜裡，點燃聲音的燭火」為概念，再次來到這裡與大家分享她的音樂故事。錯落的唸白與詩詞，如同被她撿拾而起，藉由聲響、嗓音，逐漸拼湊出冬夜裡的火光。王榆鈞的「實驗詩性」，讓觀眾們都能感受到一些寒風中的溫暖，迸發出遼闊又悠遠的感官想像。
▲ 「立方論壇音樂祭─聲波薩滿」王榆鈞演出，2022.12.11，場地：牯嶺街小劇場，版權所有：立方計劃空間，攝影師：陳佩芸。
小白兔唱片行創辦人、貴人散步音樂節共同創辦人、P Festival 創辦人⋯⋯那麼多的頭銜，都難以代表「葉宛青」這號人物。在「青宛葉是我、我是葉宛青」的反覆來回自我詰問當中，KK 幾乎用一半自述、一半告解的方式，敘述自己身在音樂產業中的不舒適與焦慮。從成立獨立音樂廠牌、經營獨立音樂唱片行，發掘過為數眾多的音樂人，到後來策劃音樂節，她一再陷入許多自我懷疑的時刻。喜歡音樂的人或許被音樂所誤，但終究還是從音樂之中重新找到站起來的力量。在一段又一段的記憶回望與未來想像之外，她難得以幾近講述表演的方式，帶領觀眾一同觀照著一位音樂世界的使者，其實只不過是一個跟大家一樣有著徬徨、迷惘的人。
▲ 「立方論壇音樂祭─聲波薩滿」葉宛青講座，2022.12.11，場地：牯嶺街小劇場，版權所有：立方計劃空間，攝影師：陳佩芸。
「聲波薩滿」最後一天的最終場，邀來許久未現場演唱的唱作音樂人雷光夏，為四天的論壇音樂祭畫下了讓人激動又暖在心頭的句點。她帶領小提琴手黃偉駿、低音提琴手池田欣彌、鋼琴手葉政廷陪同登台，甚至還主動要求加入一名刷盤 DJ 誠意重，一起為昔日好歌增添新意，爵士器樂與當代聲響兼容並蓄。這一位陪伴過我們走過年少歲月的歌者，當年的文青聽眾如今都已各自熟成；她所唱出的多首重要作品，字字句句都敲打著每一個有著想念與盼望的內心。只要曾經在人生不同階段聆聽過她的詩意、感受過她那療癒歌聲的人，必然都會感觸良多。「聲波薩滿─立方論壇音樂祭」在一片給台上演出者的歡呼與熱烈掌聲之下，也總算完成並圓滿地落幕。
▲ 「立方論壇音樂祭─聲波薩滿」雷光夏演出，2022.12.11，場地：牯嶺街小劇場，版權所有：立方計劃空間，攝影師：陳佩芸。
撰文：謝鎮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