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Bob Dylan 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消息一出便在全世界投下震撼彈。誰能想到，一位民謠歌手竟能進入文學榮譽的最高殿堂？張嘉祥也倍感衝擊，埋下他創作《夜官巡場》這部音樂與文學並行作品的種子。
以家鄉嘉義火燒庄為背景，融入家族故事、地方奇談和二二八事件，穿越張嘉祥用文字與旋律築成的魔幻寫實隧道，彷彿聽見前方傳來神祕召喚：「那些被世界遺棄的人們，與孤魂野鬼啊，這裡是屬於你們的地方。」
那些「被遺忘」的人們
「閣目一
秀媚先生娘已經行去盧醫師身邊，伊變做少女時的模樣，皮膚滑溜，頭鬃反黑，插一蕊雞卵花，牽手和盧醫師行出醫生館。」在《夜官巡場》的後記「老美惠陷眠」中，張嘉祥寫下這段耐人尋味的文字：二二八受難者盧鈵欽醫師在35歲被槍決的多年後，又回到遺孀林秀媚身邊，給予兩人圓滿結局，卻也美好得有些不真實。這也是沒有收錄在正文的原因，張嘉祥認為自己無權為他們發聲。不過拍攝此曲 MV 前，仍有與後代家屬取得聯繫，以表達尊重。
二二八事件看似與張嘉祥的人生毫無關聯，受難者被丟棄和抹除記憶的現象卻讓他深感共鳴。「受難者在某段時期完全不被任何人提及，甚至連家屬可能都選擇沉默。」他聯想到自己逃離原生家庭，儘管逃家是自己的選擇，但是被家人漠視的滋味還是很不好受，致使他自我投射為被刻意遺忘的禁忌話題。
盧鈵欽、陳澄波、蔡鐵城，張嘉祥於是將這些二二八事件受難者的名字深深烙印在〈林秀媚〉這首歌裡，正如他在書中所寫：「記持，把記憶持有、把記憶維持，既是擁有回憶，也是提醒自己，回憶是需要維持的，並不是放在那邊不理，就能一輩子持有。」遠離都市社會的村落、見證時間流轉的芒果樹、橋旁的陰神廟、被野狗追著跑的腳踏車、逝去在時間之流的所有人事物⋯⋯火燒庄的景象日常與快被遺忘的歷史事件，在張嘉祥的筆下一一顯現，儘管他總笑稱自己是從家落跑的人，卻也以文字和音樂將這些故事永恆植入世人的記持。
北管搖滾牽亡安魂
雖然張嘉祥先從《夜官巡場》小說開始著手，同名專輯還是率先完成並於2021年發行，更讓自己的樂團裝咖人獲金曲獎最佳新人獎的提名。北管與搖滾樂，像是兩條平行的支流，在主唱張嘉祥、和聲戴睿駿、吉他手朱雨民、貝斯手張劭威與鼓手李沅諺的牽引下，彼此交錯、激烈碰撞；張嘉祥亦在《夜官巡場》專輯中化身說書人，引領人們進入一個個故事篇章，再摻入土地氣息的氣口，匯成《夜官巡場》這片獨特的音樂風景。
《夜官巡場》專輯融入許多傳統北管元素，如：改編自〈新普天樂〉的〈拜塗虱〉和〈水流媽〉、使用傳統〈牽亡歌〉的〈林秀媚〉（約4:45處，可隱約聽見〈牽亡歌〉）。「有一陣子，外公、阿公、姑姑相繼過世，我很常回嘉義奔喪。還記得當時看到葬禮樂隊使用了電三弦，非常好聽。〈林秀媚〉中某段電吉他，就是我們在嘗試模仿電三弦的音色，所以整張專輯的概念其實和喪禮貼得滿緊。」〈出庄〉雖然在旋律上與喪禮較無關聯，但曲末的那段呼喊「代代出狀元無／有喔／囝孫有有孝無／有喔」仍勾動相關記憶，「這首歌是在講述夜官帶鬼魂出去時，要度過陰間和陽間的橋，這樣的情緒與葬禮類似；可是其實祂們是又要回到陽世間，所以不能太悲傷，還是要有點激昂。因此編曲的部分是貼著『我們即將前往某個地方、見到某些人，可是我們是一群鬼。』的情緒編曲。」
▲ 〈林秀媚〉使用水晶唱片1994年出版《三重程氏家族牽亡歌陣》的〈辭生之三爐香〉。
安撫邊緣人的遺棄之神
「裡面是一幅圖，畫著一尊陰森的女神，面容服飾像是媽祖又像觀音，身穿黑紗，背後有招魂幡，寫著『有路行路，無路過橋』，底部有字寫著，夜官巡場。至於剛剛看到卷軸的金色花紋，打開卷軸後才發現，背後也是一幅圖，畫著一尊光明溫暖的女神，同樣面容服飾像是媽祖又像觀音，背後有旌旗寫著『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在《夜官巡場》的玄幻世界，或許有時會陷入困惑的漩渦，但所有錯綜複雜的故事線都將匯聚，最後會發現原來張嘉祥塑造了一個虛實交錯、正反並存的世界：40幾歲仍在打零工、被人們認為過很慘的臭屁仔，其實是個快活的羅漢；追逐腳踏車的兇惡野狗，其實是向人討摸五顏六色的狗狗，甚至連張嘉祥與他童年夥伴周美惠各自的夢境，其實都是夜官巡場的不同面貌。這樣的觀察與體悟，也進一步讓張嘉祥反思，鬼魂的世界是否未必如我們直覺所想，那樣陰森？所謂的「鬼」，又究竟是否存在？「曾讀過有人被鬼纏上後有易怒、暴躁、失眠的狀況──這不正和憂鬱症或躁鬱症的症狀相似？只是民俗和現代醫學解釋角度的不同。所以當我自己看見鬼（玉女）時，也會想說要是不是有別的方式能解釋這一切？」
深入探究妖怪或厲鬼，亦能發現同樣思維：三歲就被嫂嫂家暴凌虐致死的女童，和勤奮工作並總將家裡打掃得一塵不染的奴婢，明明受盡虐待卻雙雙成了鬼怪──椅仔姑、金魅；但從另一個角度觀看，祂們其實是父權時代下那些遭受壓迫、無法為自己發聲的悲慘女性，張嘉祥在書中寫道：「讓在傳統儒家思維的受虐死亡的幼童、女性有了一個精神方向的出口，是脫離知識階級屬於民間的撫慰形成的系統。」
▲ 攝影：詹婗。
貫穿全書的「夜官」是張嘉祥創造的神祇，祂雖然有著《聊齋．屍變》中女屍駭人的外貌形象，但神職內容卻是依據幫助孤魂野鬼、由觀世音菩薩化身的大士爺所轉化。或許是充滿逃跑的生命經驗，讓他更能深刻體會底層人物心境，這一位遺棄之神的誕生，就是希望能撫慰邊緣靈魂並給予他們歸屬。
嗩吶、鑼鼓、小鈔響起，遠方似乎有支夜行軍，隊伍之首是一位黑衣黑紗、手提紅燈籠的女人，引領著被遺落至記持外的靈魂，過橋⋯⋯
🪞照妖鏡中的自己，會是什麼模樣的呢⋯⋯？🪞
張嘉祥：滾地魔。我寫小說的時候一直在想，其實我以前的狀況很像野狗，再加上我又是迴避型人格，和滾地魔去撞車，然後消失的感覺，好像滿像的。
撰文：劉韋琪 Yuki Liu
圖片來源：張嘉祥、裝咖人、詹婗
🐔本文收錄於樂手巢雜誌 Vol.21，樂手巢雜誌全台索取地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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