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Doors 剛竄起的時候,樂迷是用「可口」來形容主唱 Jim Morrison 的,他會用胯部貼著麥克風架,也會用黑布罩著麥克風在臉龐磨蹭,一頭亞歷山大捲髮,上身赤裸,下身黑褲緊貼瘦削的腿,彷彿是祭台上塗抹油墨的獻祭牲畜。性感有時,痛苦亦有時,他會整個人蜷縮在舞台地板上像是發作某種駭人疾病,惹得瘋魔的獸群加倍飢渴鼓譟。用薩滿儀式解釋醉酒用藥的失神瘋癲確實浪漫了點,但有些觀眾就是無法適應每次演出都有的「出神」時刻,巨大的空白給予每個人重新選擇注意力的自由,也給樂團重新定位情緒的緩衝,貌似分裂,實則凝聚。
演唱會是群聚交流人口過剩的不適感
你有到了安可時刻就整個人開始彆扭、叫囂困難的症頭嗎?那你在 The Doors 的場子可能也適應不良。門樂團的表演時常做出耐人尋味的停頓,在歌曲演奏到一半,或是 Jim Morrison 唱到某個音節時會突然停下來,全場進入一陣沉默。如果你啞然失笑,感到被冒犯的主唱會說:「如果你嘲笑一個表演,你嘲笑的根本就是自己而已。我唯一能敞開心胸的時刻只有在舞台上。表演的保護罩給了我這個勇氣,在此處隱藏自己,進而能展露自己。這一切對我而言不只是表演,我把這件事看得很重,不是上台唱唱歌然後離開而已。所有事情都會往我心裡去,除非我們讓場內每個人都融合在一起,達成某種默契,否則我會感覺自己的表演不完整。有的時候我會喊停,讓一段長長的沉默傾瀉,讓所有潛藏的怨憤、不適還有緊張感釋放出來,因為我們還沒有讓所有人凝聚在一起。」
The Doors 的專場是醞釀情緒的壓力鍋,所以絕對也有沸騰燒鍋的時候。Jim Morrison 擁有高譚市小丑的魔力,他撩起觀眾心底對生死慾望的癢,一波波推高洶湧的亢奮,毫不畏懼為重力般的瘋狂施展一點小小的推力。眼睜睜看著樂迷浮沉在狂喜與恐懼之間,他愛上這股刺激。「人其實喜歡害怕的感覺,就像你在性高潮之前感受的片刻。每個人都想體驗那種感受,那是最歡愉的一種體驗。」
他自以為有能力掌控抓狂的信徒,事實上 The Doors 演唱會上常有暴動,惹得政府和衛道人士對他們相當感冒。Jim Morrison 誠懇地回想那種失控,說搖滾演唱會本就是「人們群聚在一起,交流人口過剩的不適感」的一種形式,跟昆蟲或某些特定動物品種聚集在一起相當相似。」
表演者是一群尋找天堂的流浪者
他迷戀爬蟲類,擁有「蜥蜴之王」(Lizard King)稱號,典故源自 Jim Morrison 的詩作〈The Celebration of the Lizard〉(蜥蜴的慶典),這首長達17分鐘的朗誦聽起來像地下電台的廣播劇,最末段宣示:「I am the Lizard King/Retire now to your tents and to your dreams」,蜥蜴王撤退到你的帳篷、遁入你夢。詩人說自己的神秘隱喻只是為了諷刺而生,觀者無需嚴肅探究。他的封號「暴風騎士」(Rider on the Storm)和「昇魔先生」(Mr. Mojo Risin’)亦都是出自歌曲,後者出自〈L.A. Woman〉歌詞,是重組名字字母的文字遊戲。
延伸閱讀:樂團怪癖檔案:高深莫測的蜥蜴之王,Jim Morrison 稱搭他便車的人是坐上「死亡座位」
問題就出在這裡了,一個熱愛寫詩、尼采哲學和殘酷劇場的智識份子,竟以自身的瘋狂成為眾人追捧的搖滾巨星,Jim Morrison 感到無所適從,搖滾樂?那根本也不是他要的。回想賺得最輕鬆的一次打工,還是學生時代幫 Ray Manzarek 的樂團濫竽充數,Ray 安撫他:「你只要站著然後拿著一把電吉他就好。我們會把導線繞到某個音箱後面,甚至不會接上它。」他們後來共組 The Doors,希望這個樂團是能夠運用才智,抓住轉瞬即逝的感覺,融合劇場、詩和音樂進行探索,無奈這個初衷後來模糊了,變成以感官至上、性感偶像吸引大多數樂迷。
那他算是好歌手嗎?《沒有人活著離開》裡也留下製作人 Paul A. Rothchild 的尖銳事實,認為他從來不覺得 Jim Morrison 是歌手的料,雖然有時會說他是「Frank Sinatra 之後第一個低聲吟唱充滿魅力的情歌好手」,可是「沒有歌手該有的思維」,他是用戲劇表演的方式思考,而不是以發聲的方式去理解唱歌,他喝酒的習慣也在摧毀他的歌喉。
喝酒代表你有很多小小的選擇
為什麼要酗酒?昇魔先生有時想麻痺自我,有時是想找回感覺,他甚至卑微地說:「每喝一口就是一個機會,一個能感受幸福,但是稍縱即逝的機會。」「喝酒代表你擁有很多小小的選擇,就像是……可能是自殺跟慢性投降的區別吧。」「喝酒是活在擁擠環境裡的一種應對方式,也是無聊催生出來的產品。」「你想去除一直冒出來的想法,而不是思考得更多,這時用的就會是酒、海洛因,還有鎮定劑。這些東西應該稱作止痛藥,我想這才是人們現在上癮的東西。」
有好一段時間,永恆的午夜眼睛停滯在茫然的臉龐上,而這張受苦詩人的臉又被藏在大鬍子後面。讀一位60年代末樂團人的自傳,絕不是要你盲從受難英雄、緬懷所謂的「黃金時代」,也不是對27俱樂部成員的死亡謎團瞎起鬨。《沒有人活著離開》嘗試梳理 Jim Morrison 對詩、哲學、電影和感官經驗的熱愛,那種巨大的精神性絕對超越了音樂性。當我們用翻書、滑社群探索世界,Jim Morrison 則是用危險與恐怖測試真實的邊際,更用自身的死亡最後一次表明那道在未知與已知之間都存在的門。
When you’re strange/No one remembers your name(當你不為人知,沒有人會記得你的名字) ——〈People Are Strange〉
最終,文學證明心志,行為留下傳說,搖滾樂送他進眾神的殿堂。
撰文:蔡舒湉:Lala
圖片提供:雙囍出版
本文收錄於樂手巢雜誌Vol.14。了解更多新刊內容:https://ysolife.com/yso-mag-vol-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