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響文化事件紀錄書:《造音翻土》/以歌造反:管窺台灣異議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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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馬世芳

最近幾年的台灣社會大概是解嚴以來最不安的一段時期,尤其是青年世代紛紛站出來上街了:從幾年前的樂生療養院爭議,到美麗灣、反旺中、反核、聲援關廠工人、大埔、洪仲丘、一直到佔領立法院的學運。在動盪的時代,我試著回顧一下歌可以在其中扮演什麼角色。

回顧台灣流行音樂史的異議/抗議歌曲─在抗爭場合唱的歌,相較於英美、日本、南韓是比較溫馴的,這與戒嚴時期歌曲審查制度綿密的羅網有密切關聯。早期黨外運動、國會尚未全面改選的時代,黨外人士在增額民代選舉政見發表場合會唱一些歌曲;創作初衷與政治反抗、社運並無關聯的老歌,被借用在那樣的場合演唱,足以附會出更多的解讀空間,如〈望你早歸〉、〈補破網〉,以及翻唱日文歌的〈黃昏的故鄉〉(〈赤い夕陽の故鄉〉)和英文翻唱〈咱要出頭天〉(We Shall Overcome)。

延伸閱讀:we shall overcome: 一首抗議歌曲的故事

這些歌它們都不是為了抗爭當下的情境而創作的,而是從前人或外國人借來的。此外,他們都不是快歌,也稱不上激昂的戰歌,而是比較壓抑、悲哀的歌(〈咱要出頭天〉算是其中比較激勵士氣的,但更近乎悲憤)。這也反應了那個年代飽受壓抑、充滿恐懼、常常被迫沉默的心情。

1970年代,台灣音樂場景發生劇烈變化,年輕人在接受美國流行文化洗禮後慢慢長大,戰後嬰兒潮的這一代青年聽美軍電台、買翻版唱片、看好萊塢電影,與他們在日本時代長大的父母親有非常大的區別。

另一方面,台灣內政、外交進入了動盪不安的時期:蔣經國紐約遇刺、保釣運動、退出聯合國、現代詩論戰、蔣介石逝世、越戰結束、毛澤東逝世、鄉土文學論戰、中壢事件、台美斷交……那個年代雖然對書刊報紙、藝文創作檢查嚴厲,但外來作品的管制卻相對寬鬆,年輕人透過美軍電台、翻版唱片,或是美軍帶到台灣的雜誌,接觸來自西方世界的搖滾和民謠作品,都可以在台灣發行甚至播出。「民歌運動」或「校園民歌」就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中迸發。

「民歌運動」很難定義它是否是一場「運動」,不過其中確實有人希望通過歌曲去跟社會對話、不妨稱之為「創作歌謠的現實主義路線」,代表人是李雙澤。李雙澤大概是當時最特立獨行的創作者,他一生沒有正式出版過自己演唱的作品,錄音都是私下流傳,2008年才正式結集出版,最有名的〈少年中國〉和〈美麗島〉,是直到他死後才傳唱開來,這兩首歌最早錄製的版本是胡德夫和楊祖珺聽聞李雙澤的死訊,連夜借台北「稻草人」西餐廳的現場器材錄下來,趕在隔天李雙澤告別式現場播放。

〈美麗島〉起先算不上抗議歌曲,它是一首溫暖勵志的歌,底稿來自女詩人陳秀喜1973年的詩〈台灣〉。〈美麗島〉整個情感是明亮而溫暖的,它也是李雙澤短短作曲生涯中寫過最好的旋律,非常適合大合唱。1979年,楊祖珺在新格唱片出版的第一張專輯收錄了〈美麗島〉的錄音室正式版本,但才發行沒多久就被有關單位盯上,唱片公司發現楊祖珺「有問題」,因為她常常去工廠唱歌給女工聽、在榮星花園辦「青草地演唱會」,被當局認為是要搞大型群眾運動,儘管她只是很單純想幫助雛妓募款,沒想到就被扣上了「搞工運、鬧學潮」的帽子。唱片公司在發行兩個月後主動回收這張唱片,廣播電台也都禁播這張專輯。

楊祖珺因緣際會加入了黨外陣營。那年頭,黨外雜誌一天到晚被查禁,《美麗島》雜誌是因為周清玉聽過楊祖珺唱這首歌,覺得很適合當新雜誌刊名而定案的。1979年《美麗島》雜誌社在高雄發起遊行,軍警跟遊行群眾爆發衝突,演變成台灣戒嚴期間最嚴重的群眾事件,之後這首歌就被徹底查禁,到1987年解嚴才解禁,從此「美麗島」三個字就和那個時代的政治社會氣氛糾扯掛上了悲壯的光環。

楊祖珺的老戰友民歌手胡德夫則投入原住民運動,兩人都徹底告別了主流樂壇,成為對抗當權的運動者。胡德夫的作品幾乎都和土地、人權、尤其原住民的處境有關。他們的歌當年沒有發行的管道,也沒有演唱的機會,只能在一小撮人中間,2005年胡德夫出版專輯之後,才有機會讓更多人聽到。

「抗議歌手」羅大佑

講到以流行歌曲表達異議與時代感,當然不能忘記羅大佑。羅大佑當年被很多人貼上「抗議歌手」的標籤,他第一張專輯《之乎者也》(1982)有好幾首歌用嘲諷、控訴的方式描述社會現象,比方說他的成名曲〈鹿港小鎮〉,其中的憤怒,來自對那個再也喚不回的老台灣的溫情凝視——台灣變得太快,童年記憶都不見了。

羅大佑第二張專輯《未來的主人翁》(1983)的時代感更沉重,其中的歌曲〈亞細亞的孤兒〉歌名來自吳濁流的同名長篇小說,〈亞細亞的孤兒〉歌詞沒有任何一個詞提到台灣或中國、沒有一句歌詞落實在當下的人事時地物,錄音師徐崇憲為這首歌創造了澎湃的音場:打擊樂器是軍鼓,中間有震撼力十足的嗩吶獨奏。它算不算抗議歌曲我不知道,但它確實寫出了台灣流行音樂史無人能及的深度和厚度。

羅大佑的出現,把台灣流行樂語言的深度、編曲的質地以及與搖滾結合的可能都帶到前所未有的境界,但後來能夠接下這個包袱的人很少。重新理解羅大佑的貢獻,應該明白那遠遠不該只是「抗議歌手」的標籤,而是他對於音樂的技術實踐是有膽識的,他的歌詞語言質地是嶄新的,他的歌讓我們充分感覺到:可以告別早期「群星會」時代一脈流傳的歌廳味、綜藝味、也可以洗掉「民歌」時代學生氣質的文藝腔,台灣流行歌曲可以走入「世故」,可以有文藝的底氣,思想的深度,並且有搖滾的能量。

近十年來抗議現場的歌曲

這幾年在社運現場,我常常好奇台灣年輕人會選哪些歌來唱。反核大遊行中,我看到年輕女生在宣傳車上唱吳志寧為父親吳晟詩作譜曲的〈全心全意愛你〉,也有好幾個年輕人彈吉他合唱〈貢寮你好嗎〉。此外,「滅火器」的〈晚安台灣〉、張懸〈玫瑰色的你〉也是常常在街頭傳唱的新生代創作曲。

異議歌曲在台灣是條緩慢發展的道路,在2000年之前累積的作品相當有限,直到最近五年才出現許多,這和大時代的狀態、原創歌曲傳播的網路平台都有很大關係。像「滅火器」樂團在反服貿運動期間演唱的〈島嶼天光〉,一般媒體的音樂節目不可能會播,它甚至在當時連CD都還沒有出,但它注定會是青年世代的2014年度歌曲。也就是說,藉著運動現場、網路作為平台,廣為傳播,這些歌曲甚至比透過廣播和電視還有力量,唱得還更響亮──這就是這一代青年與前世代的最大差別。

* 本文摘錄自《造音翻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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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音翻土》簡介

長期被某幾種音樂類型綁架了嗎?《造音翻土》邀請你透過聽覺感知進入歷史之中翻轉,重新發現一種聆聽與解釋台灣聲音的角度。

跨越音樂類型的「造音」
突破民族主義、狹義本土定義的「翻土」
發現一種全新、全面聆聽與展示台灣聲音的角度

我們對台灣流行音樂,尤其是那些另類之聲的理解與研究,一向是蒼白而貧乏的。《造音翻土》是遲到太久的重要挖掘工作。

──張鐵志(文化評論者)

戰後至今,台灣聲響文化的討論一直付之闕如,或僅偏重特定類型,本書策劃團隊歷經多年田野調查、研究與蒐集,將台灣聲響文化中的重要事件與運動的口述歷史、第一手文件、照片、史料,在2014年以展覽形式呈現,2015年邀集作家、學者、音樂人與展演策劃者、藝術家共同著述,探索戰後台灣聲響文化運動的脈絡。

本書以「造音」來跨越音樂類型的分析藩蘺。流行、電子、民謠、搖滾等音樂,甚至是聲音實驗與創作,重新聆聽不同的時空脈絡裡,「造音者」與權力在消音、規訓、閃躲、協商、拮抗與顛覆的可能交鋒下所展開的文化與政治意義;「翻土」則是從歷史的社會土壤裡,重新翻、掘、找,爬梳聲響「本土化」的軌跡,思考它再一次被「造音」轉化的可能。

本書作者包括長期與此領域耕耘的文化工作者:何東洪、何穎怡、范揚坤、馬世芳、張照堂、張鐵志、黃孫權、羅悅全……,在專文與訪談文之外,也搭配短文介紹說明文中提及的人物、事件、歌曲、專輯,並穿插藝術家的展覽作品,紙上再現時代氛圍。
■涵蓋日治時期至今,台灣聲響文化重要事件/運動的口述歷史、第一手文件、照片和史料,繼2014展覽之後,紙上再現時代氛圍
■第一章 控管與隙縫:戒嚴與冷戰下的審查與小自由

■第二章 聲響翻土:尋找自己的聲音

■第三章 另翼造音:不願主流的發聲

■第四章 另逸造音:公共空間、身體與聲音的解放

■第五章 另藝造音 聲響創作的另一種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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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整理:樂手巢編輯部

資料來源:讀書共和國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