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制而透切,《窄路微塵》奪金馬最佳配樂,黃衍仁:我沒學過樂理,所以感受得更用力

0
8275

《窄路微塵》是第59屆金馬獎最佳原創電影音樂得主,如果你預計進影院來場大瀑布般的配樂洗禮,那可能要感到意猶未盡了。配樂師黃衍仁是故意的,「我跟導演林森太熟悉了!我們都認為不用特地放大音樂轟炸情緒。也許對香港主流商業電影來說,這個配樂量很少,但我自己不會認為配樂很淡,味道是有出來的,當你想要聽多的時候,我就會完結了。」

用樂節制,但在極簡的背後有著非常豐潤的情緒與清晰的節奏感。報名金馬獎後,黃衍仁又回頭反覆修改配樂,調最多的一段是窄哥、Candy 母女被迫遷巢和換工作的過渡期,畫面中的角色不斷地走路、遷徙場景,儘管不知道明天在哪裡,腳還是要繼續走下去。他在配樂試圖抓住這股支持的精神力量,並雕琢出收放自如的呼吸感。行路難,走走又停停,劇中人是這樣,黃衍仁創作音樂也是如此,他說停頓都是必須的,隔一段時間再看,你更能看出自己活成什麼模樣。無畏總是「在路上」,他用「泥土味」給了多舛一抹溫暖。

▲ 香港音樂人黃衍仁憑操刀《窄路微塵》配樂榮獲第59屆金馬獎最佳原創電影音樂。(黃衍仁 提供)

音樂是自由的,可以表達議題,也可以單純成謎

在《窄路微塵》上映前夕,黃衍仁於2022年9月推出第三張個人專輯《折墮忘形》,他說廣東話好玩之處就在翻譯不易,「折墮」可以指墮落(造句:我所有吉他都要賣出去了,我很折墮。)、家道中落,或是罵人失德,加上「忘形」就好像這兩年香港的氛圍。他創作全是先有文字後配音樂,主張做音樂是一種自由,並且要讓人覺得好玩。

出生於1985年藍領家庭,他第一次感受到音樂震撼力首推史丹利庫柏力克(Stanley Kubrick)的電影。猶記14歲時看《2001太空漫遊》因為放映時間較晚,他用 VHS 錄放影機預錄,沒想到當 VHS 錄完,電影卻還沒演完,以致於有好長一段時間都不知道結局。他推崇該片非常好玩、有意義,用大家熟悉的形式創作出一個時代的「謎」,即使看不明白,感受依舊強烈。配樂除了用到大量古典樂,也包含許多前衛的現代音樂。

音樂受啟發又認同其思想人格的則是約翰藍儂(John Lennon),他欣賞藍儂身為流行巨星,還願意關注社會議題,並發表抗爭歌曲,稱做音樂能做到「敢言」,與社會有很多不同的互動,嘗試去改變事情,這種性格魅力很酷!此外,John Lennon 手法極簡,不像 Bob Dylan 充滿文學典故,他出身工人家庭,用很單純的詞彙表達自己對世界的想望,這點也讓他深感共鳴。

學音樂土法煉鋼,社運、劇場、配樂相輔相成

遊走於詞曲創作者、歌手、電影與劇場配樂師與演員之間,他說自己很貪心,每個角色都想嘗試,於此同時也發現其中有互通之處。「寫歌、唱歌的人常想,這句話要用什麼樣的旋律襯托,會讓它更好聽?這個問題在做影劇配樂時也是相通的,對白就像歌詞,配樂做得好,這段台詞也會更動聽。」

在憑《窄路微塵》獲頒金馬獎前一年,黃衍仁操刀的《濁水漂流》第一次入圍金馬獎最佳原創電影音樂和最佳原創電影歌曲。金獎配樂師笑著說:「我其實沒有什麼樂理知識,從來沒有正式學過音樂,比較認真玩的只有吉他、貝斯、合成器。」他最初從電腦音樂開始,用土炮的採樣技巧,一個個放入音符,兩年後才開始玩吉他,隨後接觸更多樂器,也慢慢寫歌、譜和弦。

「沒有樂理背景,反而逼我用耳朵更敏感地判斷、感受和記憶。用電腦做音樂,可以自由地重組拼貼,雖然當時受到很多質疑,但現在這個年代已經不再是問題了。」

他開始玩音樂跟參與社運的時間點重疊,起於高中時踏進旺角的學聯社會運動資源中心(俗稱:八樓),在免費 band 房裡跟《窄路微塵》導演林森一起學吉他,他們14歲時就認識,組團那幾年都在玩即興。

以歌言志,創作許多歌曲表達社會議題,但他並未自我定位為社運歌手。「我不希望用很功能性的方式寫歌,不是在街頭帶領大家一起唱歌、呼口號的音樂人。」他推崇爵士女伶 Nina Simone 的做法,「她是我最愛的女歌手,60年代投入黑人民權運動,並寫下許多動人的歌曲,例如〈Mississippi Goddam〉直白地描述黑人處境、批判社會,但是用一種很歡樂的音樂劇歌曲(Show tune)風格寫成,這很有趣。」

交融脆弱與草根氣息,傳遞百態人生

黃衍仁認為電影的情緒不一定需要透過音樂表達,但可以透過音樂放大。「做配樂最好玩的地方在於,有時候可以很簡單、具體,有時候也可以很混雜、抽象地賦予更多感受,這也是我想做到的。」

他用兩種撥弦樂器音色分別代表主人翁,電影一開場,男主角窄哥作清潔工作的場景,使用 Ibanez 空心電貝斯,琴橋處還塞了塊清潔海綿,藉此縮短延音,讓每一個音符都鬆脫開,流露強烈泥土味。單親媽媽 Candy 和她女兒細朱的關係則用烏克麗麗引導,用這種「聲音很小、很脆弱的聲音」帶著所有樂器走這段路。另一個泥土味濃厚的音色是斑鳩琴,在配樂和主題曲〈在路上〉都有用到,「Banjo 是40-50年代美國民謠常用的樂器,有種古老的感覺。」編曲中的吹奏樂器則用電腦取樣技術,希望與真實樂器混融成一體。


▲ 用於《窄路微塵》配樂的電貝斯 Ibanez PCBE14MH ACOUSTIC BASS。(黃衍仁 提供)


▲ 用於《窄路微塵》配樂的斑鳩琴 Remo Banjo。(黃衍仁 提供)

《窄路微塵》主題曲改編自香港獨立音樂人曾永曦創作的〈在路上〉,原本也入圍最佳原創電影歌曲,但因為不是原創曲而被取消資格。原曲為了一班留港受教育、未能與父母團聚的小朋友而作,如兒歌般單純的旋律,經由黃衍仁重新編曲,加過場延長結構,發展成男女對唱曲,其氛圍就像電影主視覺,昏黃的燈光下兩個大人一個孩子,在外人眼中稍嫌清寂,但對角色自己來說已夠溫暖、滿足。錄音時,女歌手611正在埃及「流浪」,特地找了當地的錄音室錄給黃衍仁。「她也在自己的路上,迷惘中想到自己玩音樂和家鄉的一切,唱得也滿有感覺的。」

高度還原香港生活感,彈性包容複雜人性

《窄路微塵》的片名是黃衍仁取的,他認為本片生活感很寫實,「確實是我在香港會聽到、說到的話,都是我見過的事。」這種還原現實的手法,在香港影視作品中誠非易事,另一方面,對於窮人的關懷也屬於非典型的作法。「如果只是鋪排各種淒慘和辛苦,那就太扁平了。《窄路微塵》對勞動階層有好奇、有探索,探討主人翁糾結在什麼地方,為什麼會失敗、會說謊,這都是人性很複雜的地方。」

許多人忿忿不平,怎麼窄哥幫人幫到這個地步啊?黃衍仁提醒,窄哥並非盲目助人,而是在相處過程中慢慢累積情感,也看到 Candy 從胡作非為漸進式改善,所以能在了解她的處境和努力後,給予更多的寬容。「這種揹黑鍋是有情有義。」

最近黃衍仁與低音提琴(Double bass)手、薩克斯風手有幾場演出活動,夥伴原先玩爵士,而他過去多半是一個人在電腦前做音樂,三方合作後都走出自己的新道路。「我想認識多一點樂手、多跟其他樂手玩,老實說這是剛開始沒多久的慾望。」

透澈深切、簡單真摯,這是他的音樂,也是他的為人。

 

【黃衍仁推薦香港獨立音樂】

611-〈Oh This Song〉
小本生燈 -〈當我們分開從此不一樣〉

撰文:蔡舒湉 Lala
圖片協力:佳映娛樂、黃衍仁

音樂說書人:金鐘最佳音效獎得主——張劭庭的電影配樂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