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絕對的惡」赤燭遊戲燃燒創作之火,映出魍魎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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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忘記了,還是害怕想起來?」

這是電玩遊戲《返校》最令人們深刻、最常被引用的一句話,它像是一記重錘,直擊靈魂深處,刺痛得讓人揮之不去。悄然回神,桌上赫然出現一只印有「返校」字樣的玻璃杯,將它拾起,彷彿觸發了某種機關,霎時一股陰鬱的霧霾襲來⋯⋯

那是一個極度壓迫空間,混雜著難以喘息的悶溼,彷彿頓時被銬上了枷鎖,有股難以言喻的沉重感;四處張望,明明是熟悉不已的校園場景,卻陰森得令人不禁毛骨悚然。地縛靈、腳尾飯、鬼差、魍魎,熟悉的民俗元素相互交織,構成電玩遊戲《返校》恐懼壓抑的景。

瞭解太深,創作反而可能難產

《返校》設定在戒嚴時期的時空背景,讓製作團隊赤燭遊戲一舉成名;接續推出的第一人稱視角心靈恐怖遊戲《還願》則以臺灣民間信仰及頌經、觀元辰宮等宗教儀式,以及由草東沒有派對創作與演唱的同名主題曲,引起了廣大迴響,更是躍上國際,惹哭許多玩家之餘,也反思遊戲角色的行為。

雖然因呈現壓迫、自由被剝奪的生活背景,而讓《返校》廣受歡迎,但它最初其實不是設定在戒嚴時期,「一開始的原型《魔都》其實根本連故事都沒有。我只是想把它當成一個舞臺,融入生活環境的經驗,創作成一個故事。」赤燭遊戲創辦人之一姚舜庭更坦言在創作時沒想那麼多,「如果早就清楚知道過去的歷史,說不定我反而會做不好這件事,因為對我來說有點沉重。」最後是在團隊不斷地思考與雕琢後,將時空背景拉至1960年代的臺灣,一個更壓迫的時代。

《返校》引起廣大迴響後,姚舜庭更深入地鑽研這段歷史,也去了人權博物館,引起他更深層的反思,「雖然家裡有長輩曾是白色恐怖的受難者,但是我覺得我之所以做得出《返校》,是因為我對他們的瞭解程度較不確切,憑著印象,以一個創作者的身分,去思考怎麼回顧那個時代、怎麼體會他們的處境,然後再把它轉化成遊戲的情景。」

而命運似乎也在無形中牽引著一切,透過《返校》的製作,另一位創辦人楊適維這才發現原來家族中也有白色恐怖的受害者,「我母親有兩個表哥,不知道為什麼從來不在臺灣。後來才發現,原來他們在戒嚴時期也參加了讀書會,而且還被抓去關。被釋放出來後就再也不相信臺灣體制,頭也不回地去了美國。」


▲ 赤燭遊戲其二創辦人:楊適維(左)與姚舜庭(右)。

喪禮現場實錄!?「因為臺灣沒有遊戲音效 nerd。」

除了遊戲本身,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音樂和音效的運用。大如配合情景的配樂,小至敲門、椅子移動的聲響,細膩還原每個細節,巧妙引導玩家的情緒和氛圍。赤燭遊戲主要使用 Logic、Sound Library 聲源素材,和音樂人使用的工具無太大差異,較特別的是遊戲製作上還會使用中介軟體(Middleware),楊適維解釋,雖然遊戲引擎本身會自帶聲音引擎,但功能有限,因此會使用到如:Wwise、FMOD、CRIWARE 等中介軟體輔助。他以第一人稱視角心靈恐怖遊戲《還願》為例,「如果美心在房間裡唱歌,我不能直接在軟體上做一個從牆後出來的聲音,因為玩家會移動,聲音不可能永遠維持一樣,這就是遊戲音效最討厭的地方──所有的音源都是動態的,需要動態 update,那要做到這件事,就需要中介軟體。」

若細看工作人員名單,會發現《還願》沒有另外找作曲家,所有聲音製作都是由楊適維負責,「《還願》著重還原真實場景中應該出現的聲響,這點與《返校》完全不同。在《返校》中,你能聽到很大聲的 BGM,可是如果這種狀況發生在《還願》:角色走著走著,突然聽到一首曲子冒出來,就會很出戲,所以《還願》基本上沒有另外找作曲家寫 BGM 的需求,我們主要考慮所有出現的聲響都有合理的發聲源。」


▲ 《還願》是從受委託的 VR 恐怖遊戲延伸,再加上團隊原本就想做的邪教故事發展而成,楊適維分享:「原本的 VR 專案場景是以在臺灣鄉間常見的陰廟為主,做完後沒想到我們的合作方非常喜歡,就決定繼續做下去,並以第一人稱視角的 3D 技術去做成電玩遊戲。」

楊適維特別分享《返校》遊戲前段有個從走廊走進工具間的場景,光是研究處理那幕的音效,就花了他兩星期的時間,只因不希望從戶外切到室內的環境音有中斷感,「外面有風雨聲,進去室內這個聲音是不會消失的,要做出一個遮蔽感。我不知道怎麼做,花了很多時間自己寫;但如果今天有這樣的人才,就不用和我一樣耍白痴研究那麼久。」他進一步點出遊戲產業音效人才匱乏的問題,「去電影圈有機會可以成為杜篤之,去音樂圈就更不用說,但不會有一個人是遊戲音效 nerd,想做遊戲的人基本上是想當製作人或企畫,不要說別人,我自己可能也是這樣,所以這方面的人才真的很少很少。」

他也坦言臺灣在地現成聲響素材資源非常稀少,大多得自己實錄,《還願》中出現誦經、儀式等的聲響,甚至還是在阿公葬禮上偷錄的,「大家在忙進忙出,我就拿著一支錄音筆在那邊錄,像遊戲中道士念經的聲音,都是在我阿公葬禮上真實發生的。」楊適維頓了會,「這樣是不是有點大逆不道?但我自己是覺得剛好發生這件事,對我來說,也是一個紀念。我們平常不太會想到要把這些事留下來,剛好有個藉口可以讓我記錄下來。」

往事燭火不滅

在與音樂人合作的方面,就顯得順利了許多。和草東沒有派對與珂拉琪的合作幾乎可說是一眼瞬間認定彼此,楊適維豪邁地笑,「音樂人嘛,就是一個感覺。」兩團分別創作與演唱了《還願》和最新 2D 橫向式冒險解謎遊戲《九日》同名主題曲。


《還願》同名主題曲,由草東沒有派對演唱。


《九日》同名主題曲,由珂拉琪演唱。

其實與草東沒有派對合作原先是要在《返校》時,但遊戲推出前,他們就拿下首座金曲獎,「我就覺得不行不行,很蹭,我也會很歹勢啦!」而牽起與草東沒有派對緣分的竟是楊適維從小一起玩音樂的國小同學,他就是當時樂團的製作人李孝祖。談起過往「玩團」的日子,可說是摻著美好粉紫雲暉的黑歷史,國小時承襲哥哥打了兩個月不打的鼓,開始玩起 The Offspring、Blink-182 的歌曲,國中時和李孝祖等朋友一起組團,「想說自己很帥、很厲害,回想起來真的好丟臉啦!」楊適維尷尬卻又笑得開懷。音樂一直在他的人生中,當兵前的空窗期,他還加入了南瓜妮歌迷俱樂部擔任 keyboard 手,「就買了個 microKORG 簡單用,裡面都 preset,我就挑個喜歡的音色在旁邊彈和弦,表演時大家都很努力。」「啊我就在那邊很寂寞地按和弦。」


▲ 聊到玩團,楊適維找來昔日的好夥辦,同時也是另一位創辦人王光昊一起大聊特聊。

一旁的姚舜庭表示其實非常羨慕楊適維口中的「黑歷史」,因為自己從未機會體驗這樣的生活。姚舜庭過去在動畫公司畫過導覽地圖、廣告素材,也畫過奇幻小說封面,但他始終忘不了的,是自己心中「想說故事」的那個夢。「有時候,我可能會莫名走到一個不認識的地方,像是某天我突然搭上陌生大樓的電梯,突然停在某層樓。全暗的。我發呆了幾分鐘,回神過來,才趕快下樓、跑回家。」而這段經歷,也成了《還願》中鞏莉芳追逐杜豐于至電梯橋段的靈感之一。「我的人生中就會有一些這種很古怪的經歷,但其實我還滿感激的,因為某天它可能會成為創作的素材。」

《返校》讓人揪心的老魏仲庭結尾,直搗人們最不願意面對的角落,仿若一顆石頭掉入平靜的水中,瞬間就引起了陣陣波瀾,久久不能止息。這個結尾,姚舜庭很喜歡,他揣摩著,當一個經歷冤屈、從戒嚴至自由年代的老人,再次面對讓他入獄的方芮欣時,會抱著什麼樣的心情?「雖然剛做出來時,大家覺得有點單調,但我自己心裡知道『對,這就是我要的東西。』我不是一個很理性的人,很多事情都是非常憑感覺,然後這個感覺就是會莫名其妙把我帶到一些奇怪的地方。我必需坦誠面對自己,我有時腦海裡的東西是有點脫離現實的。」或許這正是未經歷過該時代,卻仍能感受到那股內心受到強烈衝擊且餘韻縈繞的原因。

不是不存在,只是被壓抑

創作,對赤燭遊戲來說就像一道防火牆,築起一個屬於自己的架空世界觀,包裹著想要傳達的意念,「如果到處和別人說自己的理念,就像在散播病毒,而創作有一個好處,就是我們可以很明確告訴大家,如果喜歡我們的內容,可以再多關注故事背後的寓意。我們還是希望大家能回過頭來面對現實,去瞭解我們的情緒從何而來?當我們太投入某些事的時候,是不是在逃避某些事物?」姚舜庭說道:「我覺得像這種神怪類的創作其來有自。這些故事,其實是對生活的一種轉移,讓人們得以跳脫現實,儘管其中包含了一些不切實際的期許。」

《潮與虎》(另譯《魔力小馬》)到《幽遊白書》,從《玫瑰之夜.鬼話連篇》《鬼影追追追》,神怪傳說其實一直在我們的生活中流轉。「這些神怪故事都會跟著時代發展而演變,最近越來越多人說『科學的盡頭是玄學』。」姚舜庭思索著,「就像二十世紀初發展原子能、量子力學,很快就和宗教玄學結合。就我自己的觀察,這幾十年來,當基礎科學越講越深、越抽象的時候,它們永遠都會和玄學相互依存並一起前進。」

楊適維收起了笑容,接下來話語的爭議性令他有些猶豫,「為什麼會『感覺』最近比較多人討論民俗信仰、神怪,甚至是歷史與文化的話題?我覺得真正的原因是我們在黨國教育下度過太長的時間,過去資訊不易取得,文化散播相對來說是非常難的。在過去的三、四十年,臺灣處於一個非常壓抑的狀態,怎麼可能去討論這些所謂怪力亂神的東西,所以它不會成長。」他也同意姚舜庭的觀點,其實人們對這些主題的興趣一直都存在,魏晉南北朝《搜神記》、宋朝《太平廣記》、清朝的《聊齋》⋯⋯從古至今,人們用妖魔鬼怪來諷刺社會現狀、隱諱表達意見,「所以其實一直都存在,只是有時候你不能說。」他最後似乎說出所有人的心聲:「還好我們過了那個時間,是很開心的一件事。」

妖怪故事其實都是反映著當下社會的某一面,那些曾遭遇不公、凌虐的人們,被生者的恐懼妖魔化:因為害怕,而成了厲鬼;因為愧疚,而成妖受人供奉。只是隨著時間流逝,人們漸漸遺忘當初發生的故事與時代下的悲劇。「祂們的故事其實都不是絕對的惡。我們習俗裡的妖,不是克蘇魯式那種毫無邏輯的;很多是以前可能曾發生一件事,最後就被謠傳成妖,像是林投姐。我覺得這件事情,是研究妖怪時最有趣的。」楊適維說道。《返校》與《還願》能在現代引起廣大共鳴,正是因為這一切不幸仍是進行式,也許不久後也會在下一代中成為新的妖魔鬼怪或民間故事。

「所以,你是忘記了,還是害怕想起來?」


🪞照妖鏡中的自己,會是什麼模樣的呢⋯⋯?🪞

姚舜庭:呵呵呵,水豚吧~
楊適維:我很愛吃,所以是愛吃鬼、豬妖吧!

【流言終結者:赤燭遊戲】

隨著《還願》、《九日》的越來越受歡迎,網友們也紛紛挖掘赤燭遊戲團隊在遊戲中埋藏的彩蛋。為求真相,樂手巢編輯們也藉此機會向赤燭遊戲本尊求證。

Q:〈碼頭姑娘〉歌詞中的「你『還願』意嗎?」真的是和遊戲名稱《還願》呼應嗎?
A:對的,那是雙關~

Q:《還願》中慈孤觀音的原型是廁神紫姑嗎?
A:並不是,雖然作品有很大量的 reference,但我們其實非常小心處理這些事情。我們沒有立場去做這件事,如果真的找了一尊神明來當原型,其實就滿冒犯的,所以我們並沒有想這樣做。設計主要是用我們印象中比較邪門的形象,去做繪製。

Q:《還願》中有段電視比賽節目,主持人一直喊88分,是在暗示美心在叫爸爸的意思嗎?
A:是的。

Q:新遊戲《九日》中的超可愛角色「夸伏」,手上拿的是珍奶嗎?
A:是!是太陽人的珍奶(笑)~想說會不會有飲料店來跟我們合作哈哈哈

撰文:劉韋琪 Yuki Liu
攝影:猫形影像製作 Neko Production
圖片來源:赤燭遊戲

🐔本文收錄於樂手巢雜誌 Vol.21,樂手巢雜誌全台索取地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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