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人生重新出發,搖滾鍊金術師 百合花

0
526

拜五的暗暝,他像道黑影閃入昏闇喧鬧的黑膠咖啡廳,名字忽焉被叫住,人已走過了,遲疑地回頭頷首示意,長髮掃過夾克沙沙作響,那鋒利的 vibe 宛如酒肆裡的劍客,眼波盡是警戒。接下來一炷香的時間,百合花的主唱林奕碩與貝斯手林威佐、鼓手小D(陳奕欣)就像某種個性和專業互補的偵探團,展現奇妙的默契縫合語意,而那種密切也是百合花的樂團特質,通俗戲謔的,有老派廣播劇般的歌詞,用閩南方言搬演百態人間;精煉用典的,有傳統戲曲與西洋音樂的熔鑄實驗,元素多而不爭,翻玩類型亦正亦邪,嬉笑怒罵,出入自在。

藝術家嗎?不如說是厭作人間語的大小說家,想說的故事,百合花都用濃烈情緒渲染力的音樂投影出戲台了。


▲ 百合花樂團由(左起)鼓手小D、創作主腦兼多樂器演奏家林奕碩、貝斯手林威佐組成。

春風少年兄,用搖滾語言想如果

林奕碩就是8年級的春風少年兄啊,用台語玩搖滾,唱作演奏全能,坦然地自嘲生活經驗、挖苦社會怪象不手軟,也下苦心援引歷史入歌,齣頭擱誠濟,任何類型好像信手捻來都有戲。從2019《燒金蕉》(獲金音獎最佳新人、最佳搖滾專輯獎)、2021《不是路》(獲金曲獎最佳台語專輯、最佳裝幀設計),到2024《萬事美妙》,百合花三張創作專輯的深廣度頗有搖滾樂小百科的架勢,隨便點開一首歌都能竄出老音樂的魅影,那種熟悉感極其微妙,喚起的常是細節滿滿的鏡頭感,而不是單純一種聽感而已。

〈假幸福〉有〈少年吔,安啦!〉的多情𨑨迌囝身影,只是那片江湖是用南管割得肝腸寸斷。〈假使我是一個女人〉取材自政治犯蔡志愿的獄中自白書,將他男扮女裝掩蔽追緝的幻想改寫成歌。2020人權藝術生活節上,林奕碩也真的換上玫瑰圖騰的黑紗洋裝和白涼鞋演繹這首歌,那身市井姨味沒有他的小旦扮相那麼風華絕代,飄逸的裙和髮卻恰好透露冬夜的哆嗦和亡命之徒的蒼涼,悲劇悠悠鋪排,妄想只能用假設句高嘆。


▲ 林奕碩的音樂之路從學吉他開始,後來一邊寫歌、學台語和傳統樂器,一邊把百合花做起來,各項進化都是同步發生的事情,而學傳統音樂是發自內心的熱情。

百合花的歌引人思考,也可以是一種拆解原型的益智遊戲。〈無剉〉的弦樂四重奏從頭自我拉扯到尾,貝斯滿腹焦慮,小劇場迎來〈Bohemian Rhapsody〉的大和聲,直接理智斷線,最後假認同真放棄,鮮活地用歌舞片節奏形塑角色的內心轉折,進行感頗有 Freddie Mercury 的手筆。〈重新出發〉則直接復活 Nirvana 的 Grunge——「你的生活沒價值/你的背景無夠力/你的背景不夠硬/你的名字無人捌/你的名字沒人認識」,自怨自艾的語境多像歷來玩創作團的成名浮沉,那也是社群時代的身分焦慮,後段再變調成利用脆弱人性的正能量喊話,建立自我認同竟然得靠毒雞湯,歇斯底里的邪教風破音多可愛呢,Kurt Cobain 想必也覺得好玩。

「Grunge 比較是用簡單的句子表現一種態度,難的是想旋律。」回憶2024年11月8日《萬事美妙》台北發片場邀老友餵飽豬主唱顏伯聖一起演繹〈重新出發〉,林奕碩趁亂告白:「我跟他認識很久很久很久,高中就很好。他是一個很會表演、現場渲染力很好的人,所以我其實一路上一直都會想到他,尤其是在寫一些比較直球的歌的時候,我都會想像如果是顏伯聖,他會怎麼表現?」

一定要組團,才能得到好玩的事

當林奕碩的創作宇宙如火球般燃燒,林威佐彷彿會呼吸的岩漿,是溫溫、穩穩地存在。高三在新竹樂器行學樂理時,老師在北藝大傳統音樂學系上課,某天問他:「我有一個同學最近組樂團,缺一個貝斯手,看你要不要去。」打開 YouTube 聽完〈燒金蕉〉的 Demo,「我就有點不知道他在幹麼⋯⋯」他誠心自剖:「因為我最早是聽流行歌,然後再接觸到一些樂團,可是〈燒金蕉〉它有點超出我的範圍,我那個時候聽不太懂,但覺得好像滿酷的,也沒玩過創作,就似懂非懂地去一下。」

林威佐自稱是表演時「全場最閒的人」,因為不像林奕碩和小D 得換樂器裝備,但他很清楚自己扮演了穩軍心的角色。「貝斯就是你彈的時候,台下不知道你在幹嘛,但不彈又會覺得少一樣東西。像奕碩去彈月琴,小D 去打鑼鼓的時候,我如果做別的事情,那個重量感就會突然被抽掉的感覺。」


▲ 為什麼想找林威佐入團?林奕碩:「因為貝斯手很難找,然後認識的人就介紹他。」這麼直接!你沒有要美化的嗎?「沒有啊,他就在旁邊,如果唬爛他聽得出來。」

國中時,林威佐在爸媽車上聽到 Green Day 的〈Know Your Enemy〉,首次被搖滾樂團的酷勁打動,而貝斯是後來受 Red Hot Chili Peppers 的 Flea 感召。「一開始練貝斯比較無聊一點,因為它不像吉他可以自彈自唱,算是『一定要組團才可以得到好玩的事情』的樂器。」他喜歡打弦聲和 Fuzz 毛邊,常試吉他效果器以製造微破音、刺激、有兇度,並保有低頻的音色。

〈自由自在〉和〈生分人〉的貝斯都很硬、多破音,是他享受帥氣的時刻,較大的挑戰則如〈蝴蝶雙飛〉,這首傳統樂器吃重的歌曲基本上只靠貝斯撐起低音,他得多費心編排契合絲竹的旋律。「編貝斯主要不是發不發揮的問題,不一定要編到超難才會好聽,而是 Tone 對不對、是否符合曲風的狀態。」因為每種樂器的操作邏輯都不盡相同,百合花在編曲與演奏時注重抓平衡點,如:吹高音笛時會融入一點吹嗩吶的技巧,彈月琴時不同於抱吉他,會勾著琴身以做出打擊樂的感覺。

節奏感重又多變,聽見不同系統

專場上的小D 是真的很忙,小個頭的她坐在爵士鼓組裡,但完全沒被淹沒。她的鼓點能量理性清晰,也常常要唱和音、站起來帶口號,有時還要改坐到傳統樂師旁打傳統樂器,以作最佳氛圍呈現,不管林奕碩是寫了很憤世嫉俗,還是很悾顛的歌,知性的她都能消化複雜、融入語境,再重新輸出。

從小學打擊樂,國中小讀美術班、高中練管樂,就讀政大外文期間,小D 開始學爵士鼓,擁有古典音樂和爵士樂背景。林奕碩說她很多元,是可以學習的對象,而最欣賞的優點則是能聽見他人。「厲害的樂手很多,但像我跟威佐這樣玩搖滾,其實不太會去覺察其他樂手在做什麼,意思就是,我們用『音量』來講就好了。當大家小聲下來的時候,你會不會跟著小聲,還是你就是顧著自己很帥?我們兩個可能比較缺乏這種『聽』的能力,但小D 她之前有練滿多爵士,很多歌曲都有即興的段落,很需要去聽別人在幹麼,不是自己很猛就好了。」


▲ 小D 在百合花慢慢找回母語和學習傳統鑼鼓技藝,認為音樂是很好的學習切入點。

與過去參與的樂團相較,小D 有感百合花的音樂非常豐富,穿插大量類型,節奏感普遍都很重,也常常變換節奏。「我必須特別專注耶!如果一個恍神,那個『心流』的狀態就會中斷。」另一方面,傳統鑼鼓和閩南語也是在她加入百合花後跟著紮實學起來的能力。「奕碩常常跟我們討論怎麼把更多傳統樂器加進來,用新的聲響讓人耳目一新。他會一直告訴我們他為什麼要做這個編曲、是怎麼設計的。他有跟南管、北管老師上課,會教我用什麼樣的揮棒的方式打出更準確的聲音,或者給我聽原本的鑼鼓長什麼樣子。」

小D 漸漸發現,傳統鑼鼓跟西方鼓樂系統截然不同,她在嘗試理解的過程,進一步思考如何發展出自己可以消化的版本。以完全沒用到吉他的〈生分人〉為例,除了西方的大小鼓,還用到小鑼、大鑼、北管小鈔等傳統樂器,為了身兼多職,她把仰賴雙手演奏的鈔改裝成 Hi-hat 架,挑戰用腳踩控制演奏,讓錄音室和現場表演都有更一體化的呈現。

在能手的刺激中脫胎,考驗中換骨

百合花裡裡外外都有一脈相傳的語彙,原因包括樂團的合作夥伴很穩定,個性感也都極其強烈。三張專輯裝幀皆由林奕碩的北藝大美術系同學、設計師陳念瑩打造,概念從《燒金蕉》的祝賀花籃《不是路》的靈堂,到《萬事美妙》的「畫框」,情緒皆不離陳念瑩的創作主調——用白場的濾鏡揶揄娑婆世界,讓世人熟悉卻避諱的視覺風格,有了不同的欣賞可能。此外,封面或封底也總是刻意放大強調獲文化部補助的字樣,林奕碩以小吃店獲美食節目報導為喻,主張專輯有拿到政府補助或認可,不妨大方地說,無須遮遮掩掩。

「我們很開心拿到這筆錢!」

 

在 Instagram 查看這則貼文

 

陳念瑩(@chennienying)分享的貼文

三張專輯製作皆由鄭各均(音速死馬)操刀,是為「百合花第四人」。百合花推崇鄭各均腦中龐大的音樂宇宙,以及作實驗音樂累積的大量 sample 資料庫,總是能立刻丟出相應的素材擴展團員的眼界,不斷變出迥然不同的火花,對作品有巨大的影響。「我們都是一起編、一起討論這些作品,他會很直接地提出修改方案或建議。」你會受傷嗎?創作主腦瞬間語塞,貝斯手在一旁偷笑。「其實會喔,你下次寫一首給他看,看你會不會受傷。」

林奕碩用美術生的經驗談打磨音樂,他觀察,創作者面對批評,很容易直覺反抗——咦?可是這首歌我原本在幹麼,你怎麼把它弄掉了?為什麼你可以告訴我,我的故事應該怎麼講?「譬如說你的創作是在談跟家人的關係,老師可能會直接問:『你幹麼用攝影?為什麼不去找一間廢棄房子在裡面跳舞?為什麼?』你說因為這是我用阿公留下的相機拍的,卻換來一句『不重要啊!』或者老師會說:『為什麼你把創作當作一種療傷?這又不是藝術治療。』」這種近乎被冒犯、攻擊的感覺,常刺激美術生下次做更周全的準備,免得在全班面前丟臉,與此同時,創作者的動機和想法也被放大,甚至重於技術性。

而與鄭各均的互動是這樣的:「我花一整個月時間在做這個歌,貝斯彈最久的那條音軌,被說『這太鬆了吧?』關掉,直接拉一個現有的貝斯上去,『哎~這樣比較好。』」說沒有不爽都是騙人的,但百合花知道這種刺激是必經過程,「我們三個人的個性就是聽聽看啊~我們不是油畫布,被塗掉就只能重畫,這也是做數位創作的好處,小各把我一個音軌關掉,我也可以再打開。」所以百合花是喜歡被挑戰的?「欸⋯⋯小各可以。」林奕碩說。

 

在 Instagram 查看這則貼文

 

鄭各均(@sonicdeadhorse)分享的貼文


▲《萬事美妙》曲目除了〈假使我是一個女人〉,皆由血肉果汁機吉他手 Matt 許主攜混音,Matt 華麗陽剛的本色在〈出來〉和〈追追追〉特別鮮明,硬搖滾編排淋漓酣暢、帥到掉渣,建議百合花開個 Metal 的 side project 叫洛神花或金針花。

沒改良過的文化,不見得比較差

玩音樂時常是一件很類型化的事,音感如此,視覺也常有特定的造型規矩,但反骨的林奕碩會把烏溜長髮紮成仙童風的雙蜈蚣辮,也常穿鬆垮素樸的唐裝,大好青春怎甘心讓自己與性感絕緣?原以為會被句點的話題,他竟展開論述:「時尚有個隱形的框框,即使給出的標語都是做自己,你還是必須搭成讓圈子認同的 sense 才是時尚,不能真的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他解釋,現在絕大多數的衣服都是西式的立體剪裁,而「非立體剪裁」的唐裝是縫合兩塊 T 字型的布,沒有肩線修飾身型結構,所以穿起來顯得很垂墜。「我們的生命過程永遠都是『把原有的東西加上一點西方』,像是將傳統旋律加上和弦,以為聽起來就會比較有情緒。我們永遠在覺得自己的東西是需要被調整的,然後又不是以自身文化為主去調整,而是借用經濟實力比較強的文化來增加高度,這滿可惜。我想說的不是改良不好,而是沒有改良過的文化不會比較差,只是沒有西化而已。」

民族本位的思維滲透聲音與歌詞,但百合花謝絕死板嚴肅,而是更有彈性地融合傳統民俗,像是〈拜六〉宛如本土版《Saturday Night Fever》,勾勒出一個愛水的男孩子梳妝打扮準備去參加 Disco 派對,中間穿插〈江湖調〉的「我來放歌囉」雙關 DJ 形象,是對西洋和傳統音樂的最佳致敬。

林奕碩確實是聲音的演員,轉換吼腔、戲曲腔、台客腔、雷鬼 groove 都游刃有餘,只是唱情歌時還是一股不服輸的倔強。百合花的第一首對唱情歌〈龍眼〉找來イルカポリス 海豚刑警主唱伍悅合唱,刁難的和音妙不可言。「那個很累。」他坦言:「有個原因是我樂理不好,所以會想亂找一些方法看可以變成什麼東西。」

 

在 Instagram 查看這則貼文

 

百合花Lilium(@liliumtaiwan)分享的貼文

從〈怨妒〉嫉妒別人靠阿爹比自己更有錢,至今林奕碩的金錢和存在焦慮還是三不五時捉弄著他,但那種「一直很羨慕的狀態」後來好像緩和了些,可能是有拿獎,可能是有越來越多創作同儕讚他亂有才華的,可能是連樂手怪傑、製作人老師都誇他是天才。

但我們也別忘了,他一首歌就打磨了一年,為了學回台語,還學了拼音和查字典;為了深入戲曲精髓也拜師學戲曲、自製傳統樂器,指甲剪得乾淨,甲面卻被琴弦刮斑駁了。所以,那身唐裝下的可貴,是百合花為傳統文化開出一條搖滾的新路,是組樂團才能獲得的樂趣,更是為『音樂人』三字的義無反顧和甘之如飴。且敬那股狂氣和骨氣,如同他在發片場吶喊的:

「做音樂很辛苦,但關我屁事!送給藝術家一個忠告:是藝術家就不要在那邊叫!因為做音樂是自己的選擇,不然就去上班啊!」

萬事美妙吧?萬事美妙。

撰文:蔡舒湉 Lala
攝影:猫形影像製作 Neko Production
場地提供:Vinyl Decision

👻抓!「妖」壽好聽的鬼音樂,拜請樂手巢雜誌 Vol.21
https://lihi.cc/SLcIn

想被綁、脫光,還是打屁股?鬼畜少女組的 BDSM 音樂藝術